本文聚焦文明城市创建工作,深入分析了在创建过程中存在的突击迎检替代常规工作、政府管理替代社会文明等问题,揭示了这些问题给基层带来的沉重负担以及文明创建工作形式主义的现状。
文明创建中的三重替代
在对东部某市进行调研时,社区干部诉苦最多的事情之一就是文明城市创建。文明城市创建作为一项已经持续多年的常规性中心工作,在2022年更是升级为“文明典范城市”创建。这项工作已经深深融入到城市基层治理当中,并且在每年的特定时间段里,主导着社区的各项工作。
这些年到各地调研,会发现“创文”工作无处不在。对于“创文”,有肯定的声音,也有不少批评的意见。坦率来讲,“创文”工作如今已经成为形式主义问题的重灾区,同时也成了基层最主要的负担之一。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呢?我认为,这和“创文”中的三个替代有着密切的关系。正是这三个替代,让“创文”变了样,甚至产生了不良影响。
突击迎检替代常规工作
从2015年起,全国文明城市的复检从三年一次改为每年一次,其目的是推动“创文”工作常态化,避免地方把常规创建工作变成三年一次的突击迎检。然而,从实际情况来看,国检周期缩短不仅没有解决突击迎检替代常规工作的问题,反而让问题变得更加严重。三年一检时,地方和基层至少还有两年的缓冲时间,而一年一检,基层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了。
国检就像是期末考试,一年只有一次答卷的机会。在正式考试之前,自然会有几次模拟考,目的是提前发现问题并进行查漏补缺。对于个人来说,或许有人有裸考的勇气,但对于一个城市的主官而言,在任期制下,可能其任期内只能遇到一次“创文”周期。从无到有的新创建,压力要比保住“文明城市”这顶“帽子”小很多,毕竟前任几连冠的政绩不能砸在自己手上。
市里是这样想的,省里也是如此。都希望文明城市的数量只增不减,东部有些省份甚至喊出了“全域文明城市”的口号。所以,为了迎接国检这场年度期末考试,省、市、区各级都会层层组织一轮轮的模拟考。名义上,国检是在下半年才开始,但实际上,对基层来说,全年都在迎检。
更糟糕的是,模拟考是按照正式考的标准,甚至还要更高。用更严格的标准和更挑剔的检查来确保万无一失。这种超标模拟考给基层带来的困扰,远比国检正式考要大得多。调研中许多社区干部都表示,国检不可怕,省检、市检才可怕。
在超标模拟考的要求下,基层迎检的方式五花八门。调研中,超标反应最集中的有两点:一是不允许出现一个烟头,二是楼道鞋柜不允许摆放其他物品。社区干部说,零烟头并非国检要求,而是该市自己制定的标准。零烟头不仅指地面,还包括路边绿化带、小区草坪里。市检规定,发现一个烟头就要扣分,但具体扣多少分,没人说得清楚。为了迎接检查,该市几乎全民动员捡烟头。身穿红马甲、戴着小红帽的捡烟头志愿者,成了小区和马路边一道独特的“风景线”。公园社区书记很有想法,她觉得只靠社区工作人员根本捡不干净,于是动员群众参与。
她开展了一场“烟头换鸡蛋”活动,若干个烟头可以到社区兑换4个鸡蛋。活动动员效果很不错,书记说“那些老太太可积极了”,还有不少小朋友也加入进来。不过,更多时候,志愿者其实是街道和社区工作人员。西利街道城建科科长就去捡过烟头,他无奈地说:“一个朋友调侃我,说我拿着国家工资,跑来干环卫工人的活儿。这不是巨大的浪费吗?国家发工资,是让我们做更重要的本职工作。我不是瞧不起捡烟头,而是觉得对不起这份工资。”
零烟头运动的效果好得惊人,据说省检查组都不敢相信。府右社区书记说:“省检查组专门杀了个回马枪,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吗?”
楼道鞋柜的要求也让社区干部十分苦恼。和许多城市一刀切地不允许楼道有任何堆积物不同,该市允许每家在楼道摆放一个鞋柜。但同时又要求鞋柜上不能放其他东西,这让社区干部很难做工作。要么就按照消防法的要求,严格禁止摆放;现在让人摆了鞋柜,上面放把雨伞或者其他小物件,又能有什么影响呢?既不破坏美观,也不会增加消防隐患。由于实在找不到有说服力的理由,社区工作者只好软磨硬泡。最后的办法就是:“配合一下,检查组走了随便怎么摆都行……”
还有宣传氛围营造的要求也很折腾人,让社区无所适从。府右社区书记说,上面的要求一天一个样,今天让做成地标,插在草丛里,营造温馨的类似烛光的氛围,明天又要整改,说宣传标语涉及意识形态问题,“落地”观感不好。还有活动计划上墙展示的问题,新时代文明实践站要求排出全年活动表并上墙公示。社区刚做好没多久,上面又通知要求社区志愿服务活动也要列入活动计划公示,但不能增加展示板,只能在原活动表后面加括号标注属于志愿活动。
实际上,这些展示的计划都是为了应付检查,社区干部无奈地说:“社区的活动提前一个月计划还差不多,搞年度计划根本不现实。”
迎检中的入户测评环节更是一场“斗智斗勇”的较量。基层为了确保测评通过,会想办法让检查组“见到”可靠的居民。一方面,社区会提前通知平时关系好的党员和居民代表,让他们将房门开着,做好迎检准备。另一方面,如果检查组抽到了没有打招呼的居民,就可能面临被拒访或测评丢分的风险,随行的社区工作人员就会以“这家在居家隔离”“家里有病人”等理由搪塞过去,利用与检查组信息不对称的优势尽可能降低风险。
有一次,府右社区被抽到检查组要晚上入户,社区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清理好小区环境,最重要的就是清走路面停放的车辆。社区工作人员劝说居民将车辆暂时停放在外面马路上,等检查组离开再开回来。有一位居民不理解,社区全体工作人员便集体向他拱手作揖赔笑,反复恳求“拜托了拜托了”,居民实在不好意思,只好把车开走。
检查本应是对一年工作成果的评估,但实际上,很多工作靠临时突击更容易见到效果。根本原因是标准严重脱离实际,不可能常态化落实。一年365天,天天零烟头、天天检查鞋柜,这是完全做不到的。于是,日常的“文明”就变成了迎检时的“闪光”。
2022年5月31日,九寨沟县举办第35个世界无烟日主题活动。
政府管理对社会文明的替代
文明城市,本质上是社会文明的体现。一个城市是否能称得上文明城市,生活在这个城市的市民最有发言权。但文明城市创建工作不同,创建是政府的责任,创建水平体现的是城市管理水平。文明城市创建的考评,严格来说,评的应该是城市管理水平。其结果要么授予文明城市创建先进城市,要么针对城市管理授予其他称号。将创建水平高的城市授予文明城市称号,其实存在一定程度的名不副实问题。
当然,城市管理水平和社会文明水平并非完全没有关系。管理确实能够提升社会文明程度,比如公共场所不准吸烟、不准随地吐痰、文明养犬等,都需要政府管理来引导市民行为,形成社会规则和秩序,培养社会公德。但是,从管理到文明养成是一个长期的过程,而文明城市的考评是三年一评,一年一复审,这就把长线工作变成了短线操作,结果就是政府管理替代了社会文明。
以烟头不落地为例,不随地扔烟头确实是每个人应该遵守的公德,既不污染环境,也不影响他人健康。但仅从社会文明程度来看,要达到零烟头的目标是非常困难的。别说常住人口900多万的特大城市,就是一个村、一个社区、一个小区,也不可能人人都能做到。社会文明所能达到的目标,是大多数人遵守,同时也不得不接受仍有少数人不遵守的现实。
过度追求文明的完美是不可取的。也正因为存在少数人不文明的现象,才需要有专人来处理,不然还要保洁公司做什么呢?但是,即使有专人处理,也不可能全天候地消除不文明现象。除非付出超乎想象的巨大成本,比如在每一段马路、每一块草坪、每一寸公共空间都安排专人24小时值守。这样做真的值得吗?
现在的情况是,仅靠社会文明水平无法消灭烟头,靠日常环卫保洁也做不到。但文明城市创建要求消灭烟头,怎么办呢?只好动员社区和基层工作人员利用上班时间,假装成文明志愿者去捡烟头。最后,或许在某个时间段内烟头被消灭了,这一项考评得分也保住了。但大家都清楚,这样考评出来的结果,既不能代表社会文明水平,甚至也不能代表城市环卫工作水平。
西利街道辖区内有一个号称全市最好的大型农贸市场,据说在其他市场买不到的东西这里都能买到,这个市场还是各大海鲜酒店的主要供货地。众所周知,菜市场是文明城市检查的重点场所。有趣的是,这个市场在21世纪初的改制浪潮中被低价承包给了私人,承包期长达70年。
本文深入剖析了文明城市创建工作中存在的突击迎检替代常规工作、政府管理替代社会文明等问题。这些问题导致“创文”工作出现形式主义,给基层带来了沉重的负担,也使文明创建偏离了原本的目标。要解决这些问题,需要重新审视考评标准,使其更加符合实际,注重长效机制的建立,让文明创建真正提升社会文明水平。